这些年来很多青年要求我分析中国的农民问题,提出些建议,希望改善农民的贫困生活。不久前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陈桂棣与春桃合着的《中国农民调查》,洛阳纸贵,其中描述安徽农村的故事,很具震撼性。与此同时,温家宝对农民的关怀,溢于言表,而最近又提出五年后取消农业税。
我不怀疑,从国务院到小学生,他们对农民的热情是真实的。事实上,神州大地没有出现过像今天那样浓厚的对农民的关注。手头没有足够而又可靠的中国农业资料,自己的观察很片面,不能作出有分量的分析。几天前太太的弟弟,一个四十六岁的饱学之士,给我电话,说他读《中国农民调查》,哭了,要求我立刻为改进中国农民的生活下笔。可惜感人的故事对经济分析是没有多大帮助的。
不要告诉我中国农民的苦况——我可能比所有的人都清楚。二战期间我在广西的农村生活一年多,记得只吃过一碗饭,稀粥一两个月才能品尝一次,番薯是上品,十来天才吃一次,主要食品是木薯,有毒的,要在水中漂洗几个星期才能吃,也吃不饱。骨瘦如柴,余下的皮肉因为营养不足而腐烂,六十多年后的今天还见痕迹斑斑。
重要的是,当时的农民说,他们的苦况不是二战使然——历代相传也如是。今天中国的人口比六十多年前上升了两倍,而农民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改进。还是困苦,但平均寿命不到四十的日子是过去了的。
拙作《佃农理论》对中国农业有深入的分析,曾经在芝加哥大学教过农业经济,不是个门外汉,加上二战时的经历,可以冷静地看问题。我要在这里提出三项原则,漠视其中一项中国农民的生活不会有大作为。
原则一。农民人口一定要大幅下降,弃农转工商。华中的张大哥培刚五十多年前就为这问题大声疾呼,而去年谢世的芝大农业经济大师d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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johnson关心中国,为这个问题写过好几篇文章。想想吧,在美国,一个以农为业的小康之家,需要拥有的一级农地大约是中国的三百亩。我不知道今天中国一户农家的耕地是多少,还要交承包租金。可以肯定的是:如果不大量地弃农从工,中国的农民不可能有小康之乐,永远不能。
另一个现象同样有说服力。个人的随意观察,以年息五厘算,今天中国的工业用地的现值比农业用地的大约高二十倍,住宅用地则大约高六十倍——虽然工、住用地有转用途的开发成本。这庞大的差距代表庞大的浪费。人口不大量由农转工,土地相对较少量转用途,这差距是不会大幅收窄的。
据说今天中国的农民人口是九亿,大约是总人口的六成九,比以前的八成五有改进。我认为六成九是高估的,因为很多农民今天半农半工。正确的数字我不知道。同样,我不大相信很多地区的农民的人均全年收入不及人民币四百——工业及其他外快应该没有算进去。低收入却是毋庸置疑的。要使农民一般达到小康之家,以全职农业算(full-time
equivalent),其人口比率要下降至百分之二十五左右。
政府帮助任何人是干预市场,但为了帮助农民而干预一下不容易反对。问题是,你可以帮助农民而鼓励他们留于农业,也可以帮助农民而鼓励他们转到工业去。前者错,后者对。纵观今天北京帮助农民的策略,是选错了方向。正确的方向明确,但路要怎样走,我要多作细想才说。(我需要中国农地的颇为详尽的产权与分配资料,希望读者可以提供。)
原则二。一定要放弃农产品自供自给的保护主义。中国人多地少,加上大量弃农转工的需要,农产品不可能自供自给而有大成。我多次说过,历史上没有任何供应,能比让人家赚钱的供应来得可靠。要让农产品自由进出口才可把农民的生活搞起来。稻粮今天有进口,是正,但最近北京决定补贴鼓励稻粮种植,是劣。
大量放开农产品进口,市场的发展会转向劳力密集的农产品那方面去。例如同样农地面积,蔬菜种植所需的劳力大约是谷稻的八倍,而饲养行业与温室培植所需的劳力,以土地面积算,也多。需要劳力密集的农产品,每亩的产值相应上升。开放农产品进出口,中国的农业会向这方面发展。以养牛为例,美国养一头牛所需的土地面积大约是中国的三十亩。让自由市场发展,中国肯定不会选这种养法。市场的发展,要不是牛只进口,就是学日本神户的饲养:种植名贵饲料,以人工替牛按摩,像服侍父亲似的,炎黄子孙出不起钱购买,就卖到外地去。
是的,中国要放弃二百多年前欧洲的重农主义的糊涂思想,开放农产品进出口。需要劳力密集的农产品与工业皆有可为,可以出口交换地多人少的农产品,由市场处理。
原则三。中国农民的困难不单是地少人多,而更重要的是知识不足。没有任何资产能比知识资产来得稳定可靠,而不像土地,只要愿意付出代价,知识资产是取之无尽,用之不竭的!
要干预市场来帮助农民吗?听我说吧:大量向他们廉价供应知识教育。有多种通过媒体(例如电视)及其他广及形式的教育方法可以选择,而天天为中国农民哭哭骂骂的大学生,不能自食其言,临阵退缩,要站出来作点义务工作了。我建议国内的大学采用美国的每年四学期制,学生选修三个学期,轮更地抽出一个学期到农村作教育工作。这经验对大学生自己也是一种好投资。
两年多前在成都几家大学讲话,听到大约百分之三十的大学生是农村子弟,很高兴。当时我说,这个数字使我对中国农民的前景看到一线曙光。万事起头难,今天农民求知的意欲明显,政府要干预,不妨顺水推舟,把补贴稻粮种植的钱转往种植知识于农民的脑子中去。
我既欣赏也担心温总理的仁慈。国家负担得起,读过中国历史的人都不会反对帮助农民。但帮助要讲战略,要论投资的社会回报。我认为上述的三项原则是要坚守的大方向。